■汤红英(武胜)
我喜欢在祖国六分之一版图的雪域疆土上驰骋过往,却不得不站在五排水库287米长的大坝上缓缓苏醒;我喜欢在绵延117公里的嘉陵江畔寻纤夫古道,又情不自禁地在武胜96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且歌且行。
这是一条走了一半还有一半的不归路
我是一个喝着天山雪水,听着草原牧歌,望着苏联探照灯长大的女孩。父母是屯垦戍边的战士,是蛮夷之地的拓荒人。在备战备荒的戈壁大漠上,在西伯利亚寒潮的洗礼中,我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了兵团二代。为了一世姻缘,我来到了四川武胜一个叫五排水库的地方。从此,我便和水利结下了不解之缘,在长滩寺那条潺潺不息的河流中寻找一首不朽的歌。
记忆的幽深处忘不了五排水库的那条机耕道,这是库区通往飞龙镇唯一的一条路,也是我岁月旅途里走得最长最久的一条路……
1989年10月18日,是我第一次去五排水库,暗灰色的云层压在头顶,没有了草原上的天高蔚蓝,泛黄的茅草和落叶裹着秋的忧郁在农家门前晃动,自行车的轮子在裸露的碎石和坑洼上跳跃,我的心却在这条命运的犁沟里挣扎。
颠簸了好一阵,禁不住问他:“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一半。”又转了几道弯,翻过了几个坡,忍不住再问:“到底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一半的一半。”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半的一半究竟还有多远……就在我推着自行车翻过肖家堰那个大上坡时,他终于说:“穿过前面的竹林就到了!”
管理站坐落在果园的环抱中,两排低矮的平房上用排笔写着标语:“民兵大战团”的字样依稀可见,“毛主席万岁”的笔迹却特别亮眼,这一幕让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一边抓阶级斗争一边兴修水利的火热场面。
我有幸分到了生平的第一套住房,这是我在北方从来没有见过的石砌房子,有棱有角的墙上开着沟槽勾缝的线条,又高又大的屋顶用木椽子紧扣大篾席搭建,屋顶和屋顶相通,睡在里面呼噜与呼噜齐鸣。墙的那边是和蔼可亲的老书记,墙的这边是一个傻愣傻愣的我。
五排水库的夜很静,偶尔的几声狗叫都是一种殷殷的陪伴。到了天黑,耗子就会越过公共墙壁,有的在地面上窸窸窣窣地捉迷藏,有的在蚊帐上扑腾着“忠”字舞,累了索性到床头小憩。被耗子吓疯的夜晚,我不敢开灯,不敢上厕所,更不敢听见他们“吱吱”的尖叫,只好躲在被窝里捂着头瞪着眼,用腿使劲地拍打床板。
如果说耗子的猖獗蹂躏了夜晚,那么蚊子的多情却缠绵着整个夏天。这里的蚊子有着蚊香都熏不倒的抗体,它们“嗡嗡”地唱着歌,以暧昧的方式迎接我这个冰山上的来客,被它们吻过的地方由血水化成脓水,又由脓水化成血水,血水脓水黏贴在衣服上,刚结了干疤又扯掉新肉,一次次撕开扯裂的痛在身体灼烧,也在心里刻下了最深的烙印。
我在惊魂未定中做着噩梦,我在命运的嘲讽里捂着头冒着汗。心力交瘁之时,我是多么怀念曾经的三尺讲台——教师宿舍里小床拼成大床,头挨着头加工笑话的情景一次次回放,一次次变成苦涩。
2000年,那条走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机耕道,变成了阡陌纵横的石梗、沟槽和泥潭,下雨的日子,没有了农村客运,没有了载客摩的。仅有飞龙镇邓家幼儿园的一辆北泉车在磕磕绊绊中缓缓磨动……石梗和沟槽不停地挂住车轮和底盘,邓园长不停地走下车搬石头捶石头垫石头,车厢的一头托起了祖国的花朵,另一头却装着修路的镐钎和铁铲。
4公里的乡村路开车一个小时,走路也是一个小时。当我搂紧生病发烧的孩子,坐在泥泞掩埋半个轮子的摩托车上提心吊胆的时候;当我穿着雨鞋提着篮子,走过那片竹林,从肖家堰到五家岩再到飞龙那个菜市场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上帝把我交给了丈夫,他把我带到了这片竹林、这片果园和这两排低矮的小平房,我没有回天之力,只有踏着这条走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机耕道谱写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条苟延残喘演绎悲歌的断头路
五排水库始建于1958年,位于嘉陵江一级支流长滩寺中游的武胜、岳池两县交界处的武胜县飞龙镇五排水村。水库坝址以上集雨面积316.2平方公里,总库容5215万方,设计控灌河东12个乡镇,160多个村的11.33万亩农田。它是三代人肩挑背磨的产物,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
1979年投入运行后,从全县兴修水库十万劳工中精挑细选67名劳动模范留作管理人员,在社会主义劳动用工分配制度下,此后不到十年的时间,管理处人员猛增到136人。由于五排水库地理位置偏僻,信息闭塞,交通状况极差,同志们形象地叫这里“逍遥谷”。
五排水库肩负着下游30多万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为26家工矿企业和5座省级公路桥保驾护航,在无数次与洪水猛兽的挑战中,我们如履薄冰,创下了一个个防洪度汛的辉煌。1989年7月8日——10日,溢洪流量最大达500立方米/秒,经受了建库以来最大的洪水考验。
五排水库为张家滩、桥坝滩、高滩等8座梯级电站24台5345千瓦发电机组蓄水,其中五排水库电站装机7台2890千瓦,在国家电力紧缺的年代里,长滩寺河干流小水电年发电量近2000万度,为全县乡镇点亮了星星之火,为千家万户送去了光明。
2006年我县遭受60年一遇的特大旱灾,干涸的大地露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一片片蔬菜干死了,一口口水井干枯了。旱魔笼罩之际,守望春雨之时,五排水库打开了竖井,一股股玉液琼浆,沿着260多公里的灌溉渠,流到了产业园区的蔬菜大棚里,流到了特种水产养殖业的鱼塘里,流到了灌区人民的心里。
尽管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是重要而高尚的,然而,大家却不敢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五排水库”的人。因为,在这个僧多粥少的“逍遥谷”里工作的人们与在外面精彩世界的人相比,已经成为收入低微、无人问津的“下等公民”。
特别是1998年,在农村税费体制改革的影响下,五排水库农业水费征收逐渐虚空,仅有的电力收入连职工最低生活都无法维持,更无力购买社会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为了养家糊口,有的职工被迫在街上擦皮鞋、有的靠骑摩托载客补贴家用。
我怎么也忘不了有个癌症职工拿着一把药发票来单位拿不到钱的伤心样子,他动情地说:“我们五排水库是后娘养的吗?”他的问话很经典,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跪在母亲面前苦苦的哀求,这是苟延残喘的体制在恶性循环的路上演奏的悲歌。
我经常站在334米的坝顶高程上,看坝下那些阴森森和城堡一般坚固的厂房;看那些工人们蜷缩在发电机旁的长条椅上半睡半醒的倦容;看水库中央那一排排投放着饲料污染着水环境却叫做发展副业的网箱;看三扇闸门拦截洪水,听溢洪道上咆哮的怒吼!
拿着调令时的梦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渐行渐远,我不得不在生活的窘迫中拉着犁负着重,接受命运赋予我的真实。从这些老职工弯曲的臂膀和浑浊的双眼中,我读到了居无定所,老无所养的哀伤。在青春的萌动中,在最好的年华里,我的希望走一路撒一路,也破碎一路……
这是一条摧枯拉朽改写历史的缝生路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我的记忆中,原武胜县副县长毛熙东、水务局汪旭东、杨友廉、廖助贵等老局长和五排水库陈巨波老书记,每年都会带着市县人大、政协和关心水利事业的老领导到五排水库调研,他们有时候坐的是政府部门的专用车,有时候坐的是大客车。每当车子在管理处大门外停稳的时候,很多白发苍苍的前辈们走下车来,他们一边比划一边兴高采烈地朝着大坝公路走去。那时候,我们站在望江楼上,一边看一边议论着这些老领导的无聊。
2002年3月,改制春风的沐浴下,五排水库领导班子到广安、南充、简阳等兄弟单位探索改制方向。水利局各届领导一直为此呕心沥血,揪心如焚,县委四大班子无数次深入调研,县长、县委书记亲自和职工座谈,准确地掌握了基层改制的第一手资料。
2006年9月,五排水库改制工作写进了县人民政府的议事日程里。武胜县成立了一个以常务副县长为组长,以县财政局、人事局、发改委、监察局、劳动社会保障局、水利局等6个局长和五排水库管理处主任为成员的坚强领导核心。从改制方向到改制模式,从改制方案到实施细则共用了5年时间,充分体现了决策者的深思熟虑。
在经费方面,县级财政承担了改制人员所需的机关事业养老保险费和安置费等1300多万元;在机构人员方面,通过70人退休、14人考试考核竞争上岗、15人再就业等方式,把推向社会的分流人员降到了最低点;在水管单位定性方面,从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定性为纯公益性事业单位。
五排水库的改制,肯定了它的作用,还原了它的定位。2007年3月,重组的五排水库管理处以崭新的姿态跨入全省水管单位改制成功的前列。我第一次捧着财政发放的工资卡,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它的分量远不能用金额来掂量,它凝聚着党的深情,沉淀着党的厚恩。
饮水思源间,我们发现从那一辆辆车上走下来,曾经为五排水库殚精竭力的老领导越来越少了,听说他们中间有的病了有的离世了,但每次都有毛伯伯和陈书记。他们传递着水利精神的接力棒,把水利人想说的话刻在了岩石上,把水利人该做的事写成了书。
一场成功的改制必定会赋予它成功的使命,在百废待兴的路上,在西部大开发的良好时机里,国家水利部、省农水局和省财政部门先后投入1600多万水利专项资金,对五排水库进行了除险加固、配套整治。
不知何时,水葫芦悄悄地在水库安了家,水面上绿茵茵的,打着朵儿的紫色花蕊顽固地谢了又开。没过几年,水葫芦像一场失控的瘟疫,泛滥在长滩寺河。风把她们带到哪里,她们就把子孙繁衍到哪里。
2013年的冬天,一个画家对我说,他要在水葫芦开花的时候来水库采风,我和画家温婉地约定,等水葫芦再次开花的时候,我在水库等你。
水葫芦吐蕊的那个春天,库面上散发出一股股恶臭。喑哑的水底,鱼儿在千丝万藤的缠绕中吞吐着饕餮的梦呓,浑浊挡住了阳光和空气,玷污了水的颜色。
让水葫芦搬走的专家,触怀着水滴石语,牢记着治理的使命。一辆辆霹雳蓝天碧水的铲车,一步步朝着水库砥砺前行……工匠和渔民们转动着磨盘,牵引着缆绳和根植水中的藤蔓,铲车的大爪把水葫芦一根根拔起又一根根碾碎,深埋在她们该去的地方。
水面越露越宽,曙光越来越近,重见天日的水洗亮了我们的眼球。那天,我告诉了画家,紫色的花蕊连同她的肉身和我一起失约,堆砌的小山就是花儿的衣冢。
2015年4月16日,我们第一次乘坐快艇,沿着上游寻找水库的源头。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湖光山色暖暖地贪恋着,白鹤早早地回了娘家;浪花拍打在岩石上,诉说着久违的相思;两岸的绿拉长了水的影子,鱼虾还在把欢。猛然间,快艇俯侧着身,来了一个骄傲的大拐弯,我们惊喜地发现,原来一座巍峨的大坝,屹立水中的模样尽然那么美……
这是一条吹响新时代集结号的中国路
五排水库水环境治理,清除河道网箱数千个,打捞泛滥库面6年之久的水葫芦2700亩,2015年五排水库被评为“四川省水利风景旅游区”;我国中联部对外刊物《中国报导》1977年第五期刊出全长4060米,跨越九沟十嶺一条河的三溪渡槽全景照片,发行66个国家。2017年“三溪渡槽”被省文物局定为《四川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
五排水库电站在改制后成功地实施了增效扩容改造项目,一套中控装置牵引了所有的发电机组,精神抖擞的工人们在中控室打着空调,看着线路图,再看看机器的转动,厂房里看不见人的神话,在水利梦里变成了想都不敢想的大实话。
半生花开,半世花落。一茬茬的人来了又走,一个个小孩长成了大人的模样,我却在原地守候了28年。
28年里,我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摩托车也从第一代的“猪儿型”换成了“建设50”,从“申宗70”换成了“雄狮100”,再换成了“嘉陵125”,而那条机耕道,也在我家5个摩托的磨合更替声中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沥青路,如今我正开着越野车疾驰在这条乡村振兴的希望之路上。
中国梦催生的白坪——飞龙乡村旅游度假区观光大道与水库接壤,度假区覆盖飞龙、白坪、三溪3个乡镇29个行政村。五排水村坐落在度假区的中央,从水库出发,5分钟可到飞龙生态旅游区和三溪影视基地,10分钟可到全国最美十大乡村之白坪,25分钟抵达武胜和岳池县城。
追尾在这条吹响新时代集结号的中国路上,只看见梅托村的西瓜甜甜地滚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玉米棒沉甸甸地挂起;五家岩的桃李攀比着味道,一池荷叶一莲荷花洒在了新农村的荷塘月色里;肖家堰的菜根家族齐聚在开心农场,一辆辆卡车把它们带到了城里;五排水村的龙安柚和蓝莓果,一大一小,一绿一蓝衬托出伟大祖国最美的土地!一条条乡村路上开满了格桑花,一条条乡村路上都亮起了路灯,它们带着满腔的光明,一直通往五排水库。
2019年4月29日,我应邀参加县水务局组织的老干部活动,满载欢笑的声音从应家沟水库穿越三溪渡槽,50年代夯筑大坝的号子声和今天机械化施工的轰鸣声逆转在历史的时空里。班子成员齐刷刷地站着,气宇轩昂的蒋宇平局长向一届届老局长汇报工作,向这些七老八十的战友们表达心声。他的语言温暖而亲切,他的态度谦卑而恭敬,他的目光坚定而有力量。
从精准扶贫的门槛到砂石搬家的码头;从双脚丈量河流的源头到水环境治理的角落;从扫黑除恶的前沿到“两转一提一抓”的战场;从自来水厂的设计到百姓家里的水井;从职工食堂的柴米油盐到老干部生活的嘘寒问暖……无处没有他们的身影,无处没有他们的叮咛,无处没有他们的牵挂!
再坚强的人都有触碰心尖的一丝脆弱,再硬的石头都会被水务人的任性击穿!我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到这里时,眼泪已湿了手掌……
今天,我带着女儿、外孙女站在五排水库大坝上,素衣挟风,只为一遍一遍地咀嚼梦里的生活和生活中的梦,只为寻找退休深处的那份眷念。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泓水,望江楼还是那么安静。一条路锁定我一生的尘缘,却锁不住我今生的水利缘,更锁不住时代铿锵的步伐,长滩寺河那颗水利明珠越来越璀璨夺目!